《终南》
壹
陆钦会认可唐青，其弓法必首屈一指。
那时陆钦刚刚加入这个杀手帮会，一群唐门聚在厨房，邀他来吃李子。陆钦没有见过这种青葛葛的果实，即便旁人都说很甜，他也不敢下口。
盛情难却，陆钦快推拒不下时，唐青正好从大门走进来。
陆钦顺手就把李子丢了过去。
唐青当即从背后拔出弓弩，弩口对着陆钦便是一炮。其人身形更是聂云向前，冲到一半时短匕已握在掌心。
陆钦连忙拔出弯刀，不及招架，唐青已到眼前。
然而送到眼前的不是刀刃，而是唐青的手。
拇指大小的李子切成两半躺在唐青的手心，果肉青黄，中心各有果核摘除后的凹槽。
……看起来不坏。
陆钦接过李子，唐青指了指他的身后。
厨房的房梁上，满满都是各种果核，有桃有李，被千机弩的子弹钉住。密密麻麻的，像星星。
陆钦被那时惊艳过，但记忆还是只记住了李子的味道。
酸。
酸的陆钦直跺脚。
贰
陆钦对唐青的印象很好。
一来是因为她那头雪白的长发。二来是因为她武功高强。
三来……
任是谁看到了帮会里那群搓麻扯淡、拿酸李子到处捉弄人、成功了就拍大腿狂笑的唐门，都会对孤僻的唐青印象好的。
但是其他唐门都说唐青有病。
并不是偏见。唐青是个白子，打娘胎出来便是白发，怕晒太阳，不戴面具根本无法出门。
据说唐青的眼睛是蓝色的，不过谁都没见过。
想看。
就为这个，习惯独行的陆钦向帮主申请了搭档。
申请对象就是唐青。
叁
陆钦今年二十有四，大唐青七岁。
但在众人眼里，这两人却是良配。
所有人都说要陆钦好好照顾唐青，尤其是唐青先天不足这点。所有人都说，让唐青以后能不做杀手，就不做了。
虽是出于好心，但完全无视了唐青的意愿与能力。
陆钦觉得她有点可怜。
于是他处处以长辈的身份劝导唐青。不要在意别人的看法，你想做什么做什么。做不到的，叫我帮忙。
唐青只是点头。
陆钦确实是抱着些让她敞开心扉的心思，如此一遭，也不知她是悦是不悦。
肆
唐青一惯沉默。她有个青梅竹马的事，陆钦还是从别人那里知道的。
这个竹马叫做曲祭，原来叫什么已无人知晓，只听说是五毒有名的祭祀。据说跟唐青认识了多少年，就斗了多少年。
陆钦见过他。
曲祭简直无处不在。只要唐青在一个地方停留超过两天，就必定能看到曲祭托着虫笛，在不远处笑得毛骨悚然。
若是在任务期间，这个期限还会缩短。
你别是也有病吧？
陆钦想骂他，但是他从未能近曲祭的身。
曲祭只跟唐青说话。开口就问，喂，你还没死啊？
唐青高兴就开口回一个没字，不高兴就摇摇头。但是她都回了，这种有问必答的待遇，连陆钦都不曾有。
陆钦有点嫉妒，就那么一点点。
伍
唐青和曲祭的事，说起来遥远，其实也才是两三年前的事而已。
唐青是巴蜀人。父母姓唐，但跟唐门没有什么关系。一家子都是那种贫穷又愚昧的山民，把白子当做妖怪，却丝毫不觉得自己近亲结婚有什么错。
唐青的母亲拔草根挖树皮把她养到九岁，终是不堪羞辱投了河。唐青立刻被逐出村子，只能住进远离村子的深山。
曲祭不一样，曲祭是苗寨里被期待着出生的神子。
他在山林里发现了野人一般的唐青。
出于好奇和小孩子未泯的善意，曲祭给年幼的唐青带来干净的食水，教她苗语和汉字。那时唐青大部分维生的资源和对外界的认识都来自于曲祭，曲祭是予她一切的大恩人。
只除了不带她出山。
陆
曲祭在山里养了小姑娘的事，还是被族里知道了。
族里居然不反对。因为唐青和曲祭年龄相差并不很大，唐青又是传说中才有的圣洁的白子。曲祭接济她那么久，若是成了一对，简直堪称佳话。
曲祭隔应这种撮合。又说不出愿是不愿，只是开始少进山，即便进山也很少去找唐青了。
等到他捋清了自己的想法，再去找唐青时，唐青已是十一岁。已经快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。曲祭碍于族里催促，找到唐青时，便有些急躁。
你吃了我的东西，就是我的人了。曲祭对唐青那么讲。你要做我的新娘子，搬到我的族寨里去住了。
唐青问他，可我是个怪物。
曲祭迟疑了一会儿。
我是怪物，我生下的小孩也是怪物。你娶了我，今后子子孙孙，身体里都会有怪物的血脉。
我不管，曲祭有些恼火。反正你是我的了，不愿做我的妻子，就死了做我的收藏品。
唐青点了头。
曲祭从此再没见过她那双碧蓝的眼睛。
唐青在冬季的深山里找不到吃的，曲祭不来的日子，她杀了很多过往的旅人。
唐门听闻了她的凶名，派了她后来的师父来寻她。唐青带上那幅铁面，自此便摘不下来了。
柒
陆钦还是没有见过唐青的眼睛。
因为她极怕强光刺激，若是摘下面具，眼睛根本就睁不开。而在她能适应的光线里，陆钦基本上看不清什么东西。
陆钦并没有放弃。
唐青这种姑娘，就该是被人怜惜一辈子的。
对，只是怜惜，无关嫁娶。
白子据说活不过二十岁。且不知这种病会不会传染，又怎样会传染。若非美貌，大概是所有男人都不敢染指。
就更别提后代了。
提及这些时，旁人恭维的话里大抵都是带着怜悯的。
捌
陆钦深知此事，也确实对唐青没有那意思。
玩玩儿是可以，成家还是算了。
这么想着的陆钦在任务结束后搭讪街头的女子，欣赏中原姑娘巧笑嫣然。尤是盛世花前月下，任是普通人家女子，也有万般娴熟温婉。
最美不过温柔乡。
陆钦流连尽兴，回到暗处寻找等自己的唐青。
唐青一直等在那里。
唐青的眼睛害怕所有过强的光线，注定无法欣赏这些灯红酒绿。
陆钦有一些愧疚，但也只有一点而已。
玖
唐青被唐门诟病，是不久之后的事。
唐青的夜视能力越发的强，夜里追杀的能力令他人望尘莫及。似乎是因为与陆钦搭档业绩太好，引人嫉妒了。
有人开始劝唐青离开陆钦。
其实也只有两三个，都是唐门的。唐青与陆钦几乎形影不离，他们说的很旁敲侧击。
陆钦终究是明教，明教与唐门，关系从来不好。
陆钦也不曾逼问唐青，也不与唐青说自己的想法。只是还去哪都叫上她，哪怕那些地方，以唐青现在的体质根本无法靠近。
最终先区服的还是唐青。
只要我不死，我就不会离开你。
但是唐门毕竟与明教有仇啊？
大不了我叛出唐门。
许是唐青说的太认真。陆钦开始打哈哈想要逗笑她，叫她不要说的那么可怕。
奈何唐青那小脸精致是精致，却是从来不会笑的。
拾
唐青真的叛出了唐门。
事情传进帮会的时候，整个帮会里的唐门都翻了天，咋咋呼呼到处寻找这个前师妹。帮会里的明教看不下去，也开始说陆钦，不该让唐青做那么危险的事的。
叛出杀手组织，那下场可想而知。
陆钦被问的烦了，只有说这是唐青自己的决定，他也没有办法。
说过这话他看见唐青就心虚。
不过好在唐青终日带着幕笠躲在暗处，能看到她模样的时间也已不多。
冲这份忠诚，陆钦那时起，决定要照顾她一辈子。
拾壹
盛极必衰。
两人的合作在他们名誉最高时迎来了第一次失败。
对方在地上倒了火油，丝毫不顾死者尸体地焚烧。满天的火海破了陆钦的暗沉弥散。陆钦废了九牛二虎之力，才从快倒的房梁上找到唐青。
唐青的夜行衣被烧了小半，像个瞎子般抱着房梁不敢动弹。
陆钦身上的烧伤不轻，两人互相扶持终于逃出火海。却在逃出不远时遇上了曲祭。
曲祭只是张开双臂，唐青就乖乖走了过去。
陆钦反复叫她的名字，她也没有回头。最终，只能亲眼看她在曲祭如获至宝的拥抱中放松了身体，连千机弩也丢弃。
拾贰
唐青死了。
不管是先天的疾病，还是唐门的秘药。唐青能够跟陆钦走出火场当已到了极限。她师父快马加鞭送来的解药没赶上，曲祭活死人肉白骨的凤凰蛊也没赶上。
她生前没有什么执念，死后也昏昏沉沉。被炼成尸人之后不再畏光，她除了睁着眼发呆，也不会做其他的事。
曲祭在她醒来的第三天，把她推进了熔炉。
唐青从此只存在在别人的记忆里。
白白的，小小的，像一团朦胧的晨雾，像一缕清幽的月光。
拾叁
无处搁置的情感一但生根，就再也收不回了。只能任凭那人带走，在自己灵魂上，留下一个补不上的缺。
即便知道那人从未报以相同的感情。
曲祭从不觉得自己善良，只是那时唐青没有他就活不下去。
陆钦从不觉得自己多情，只是那时唐青没有他，不知会死在哪里。
救命之恩，提携之恩。唐青也不过是在信守诺言而已。
卿说南山多妩媚，却忘南山本无情。
终是见南山。
是，唐青于他们，从未有过所谓的爱情。
《终南》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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